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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大章法,我說管它叫做大對稱,而且它是要取得平衡,洋文叫blance,對稱是symmetry,但是不是為了一個簡單的平衡,是為了一個一反一正,整個一個大合。這個就是contrast對著,不是一個簡單的,這一半那一半,誰也不管誰,不是。那個密切地結合,這個結合由哪兒來?起了這麼巨大的作用、微妙的作用呢。伏線,咱們從伏線開頭說到這兒,說伏線是為什麼呀?就是為了我這個獨特的手法,我要運用它,運用得與眾不同,這就是你的偉大,那個有什麼了不起,咱們就多多地運用伏線好了。所以我們理解高深偉大的藝術,要一層一層的探討,思索感悟,陷入進去。

你僅僅到了門口看看,淺嘗輒止。我懂了《紅樓夢》,《紅樓夢》就是這個,一男多女,爭風吃醋,唉,真是令人感慨萬分呢,

懂了這個大佈局以後,然後我們再來看看個性,個性就會包含著創新,曹雪芹在開卷就說,以往的那些小說,千人一面,他很不以為然。所以說我的書與那個不同,用今天的話來說,不就是創新嗎?曹雪芹如何寫人、寫物、寫事、寫境四大方面,可說的就太豐富了。我試著在咱們這點時間裡邊看看能講哪一兩個方面。寫人呢,我剛才已經說了,我不知道這個人相貌衣服什麼都不知道,可這個人活在我們面前,這個就說了這麼幾句話。

說寫境,寫榮國府,賈府怎麼落筆?好幾個層次,先介紹賈寶玉,真正的惟一的大主角怎麼寫?都是全書的要害,也就是最吃功夫,也是曹雪芹最大的本領。你看看他這個個性是怎麼樣,榮國府這麼巨大,人這麼多,怎麼介紹?實在不好辦,我每一次講都想起,我們好多大學者舉例子,中外的偉大的文學家已經成了常識。都是把英國的莎士比亞和我們中國的曹雪芹相提並論,這個使我們感到很鼓舞,很光榮。因為你要知道莎士比亞在歐美那個文化當中那個地位,那真是了不起,無與倫比。而我們中國居然出了一個曹雪芹,能夠和他並肩抗敵,這個確實是了不起的。但我常說,我們比這兩個巨人不能夠做死板地比,因為一個是戲劇家,一個是小說家。莎士比亞寫了36個劇本,前些年據說又發現了一個,應該是莎士比亞寫的。擱在一起是37個,37個劇本,假設重要的角色,每一個我們分配給他做十個人來計算,37個劇本乘10個人,那就是370個角色,也不少了。他寫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個性,他最大的成功,受稱讚,被評價為偉大,就在於此。可是想一想我們的曹雪芹如何,統計者,統計《紅樓夢》裡邊的人數有高有低。低者說是有三四百人,高者說五六百人。還有高的,我見過用電腦統計,七八百人,這個呢,可能包括了說只見了一個名字,並沒有他真正的事情、情節。這個算不算人物,當然大家看法有出入。如果不算呢,可能統計就少了一點,但是不管怎麼說,它不會低於五六百人。男女老幼,府內府外,社會各界,各色人等。但莎士比亞也不過寫370人,分散的。咱們說句大話,說把十個角色寫在一個劇本裡,不管怎麼難,還是有點辦法。你要讓咱們寫一部大書,這五百人,你來回試試。就五百人,不是誰也不挨誰,千頭萬緒,彼此關聯,牽一髮而動全身。我說的賈芸,說的劉姥姥。你只看賈芸,賈芸不就送了一盆海棠嗎,引起了海棠詩社。哪還有什麼呀?跟小紅丟了個手絹,劉姥姥又來了,吃一頓飯,鬧了些笑話。那兩個重大人物是全部書的收場人物,所以才是有那樣的伏筆。後來鳳姐、寶玉遭了難,他們榮國府背罪,都由於真正是政治鬥爭,當時清代的時代背景,這個不是假的。他敗落了以後,「家亡人散」,這四個大字,這不是我造的,是太虛幻境聽《紅樓夢》曲子,王熙鳳那個曲子裡的四個字,「家亡人散各奔騰」。秦可卿托夢那兩句,你們聽聽那個悲調,「三春去後諸芳盡」,諸芳就是這些女兒,都凋零了,「各自須尋各自門」,每個人去找自己的門路,去投入自己的歸宿,結局都慘得很。而這兩個人物,小人物,被人看不起的。一個賈芸算個什麼,賈芸和小紅後來去救濟寶玉和王熙鳳。在難中,劉姥姥不忘當年賈府的恩情,你看看那個平兒臨打發劉姥姥回去的時候,給了她多少東西。每一個人都有贈禮,白銀二百兩,二百兩回了家可以成為一個小康之家。劉姥姥不忘這樣的一個仁慈待人的家庭,後來重新到了榮國府。她有什麼辦法救濟,但是僅僅看到一個巧姐可憐,把她領走,兩個大結局人物,這是小事嗎?這是藝術上的小節嗎?不能說,不能那樣看,好,這都是寫人的。

劉姥姥到底什麼打扮?照樣是不知道,劉姥姥和賈母,如此兩個老太太,身份是天地懸殊,見了面怎麼交談,這一場對話,洋文叫conversion,她說什麼呀?你派給我們這個題目,假如說我們考試語文,我們怎麼寫,你看看那幾句話。每個人的身份,每個人的想法,每個人的心裡感應,那個得體,那個簡要,沒有一個字廢話,那真像就是她們。然後他說榮國府,這個怎麼辦?好,先從揚州說起,十萬八千里,冷子興跟賈雨村在酒桌上的對話,這裡頭就出現了遠遠的榮國府的影子。然後這才黛玉入府,黛玉下了船,看見三等僕婦什麼樣的衣服。他不能是全面的系統的寫,那就不叫藝術,那叫看照片。他幾筆點出來,三等僕婦是這樣打扮,這言談禮貌。你可知府裡邊那個排場規矩,那個高層文化教養。進了府她也不細看,她先見的老太太,兩人一場悲痛。後來出王熙鳳,出三姊妹,然後看舅舅舅媽,然後才到正院正房,抬頭一看榮禧堂大殿,先皇御筆賜榮國公。什麼擺設,什麼對聯,然後到東大院去看賈赦大舅舅,不見,見了面也傷心,改日再會。又一種比喻,說那邊的建築小巧玲瓏,不像這面軒昂壯麗,完全是大筆,給你展開一個氣象,這叫傳神。絕不限於低級的庸俗的刻畫描寫,這個描寫,大家都拿它當寶貝,洋文叫depiction,說文學作品你不會描寫,怎麼吸引人呢?錯了,描寫有描寫的辦法,你越是弄那些細節,越沒意思,因為那個人是死的,他不活。你寫他的衣服、頭髮、項鏈,沒用。我們永遠想的是哪個貴婦的項鏈,這是不可能的事,那是笑話,這個大傳統,這個個性,這是曹雪芹的創新嗎?那不脫離了咱們中華文化傳統嗎?完全不是,他繼承的是近代大畫家、大藝術家顧愷之,小名叫顧虎頭。《紅樓夢》一開始也提到這個大藝術家,曹雪芹大概最佩服他,這個大畫家,古代的大畫家名字都不清楚,顧愷之是第一位。顧愷之畫過百米圖,大概這個對曹雪芹寫108個女兒都有很密切的關係,暗中的關係,不是擺在表面的關係。顧愷之的藝術理論四個字,不像今天一篇大文章幾萬字,穿靴戴帽分幾截,看完了以後,也沒有什麼。四個字傳神、寫照,傳的是那個神,他畫人像,寫照,當然也沒有離開你這外形。但是,神是在形的上面,寫形是為了傳那個人的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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